“我知的。”他急于证明自己,又像要找补:“我知的,‘乐酒今夕,君子维宴’吧...我是说...”
江映之卷起袖子切牛扒,肤泛出玉质光泽,衬衫看着像是小了一截的,袖子紧紧地勒出一圈红痕。这样衣着寒酸,让我忍不住揣度几十港元一份沙朗牛扒够让他困度几日。直到目送他去结账,看那薄瘦背影好像偷穿上辈人西服,空空。
唯一不和的是他的眼睛——眼尾长而略上挑,睇人时候似是而非,细看就显得太妩媚些。这眼睛长在江映之上实在过分,瞳色好深,看着要把人进去,可他人又这么浅。
他眼睛里亮起星星了,不能不原谅的。
“你妈咪很中意诗三百?”
“不清楚——但我不中意,诗三百难读,而太享乐主义。”
他可能是不知怎么称呼好,我饶恕似的告诉他:“Edison——我的英文名。”
——Jesus,他怎么还纠缠这个名字?
那眼睛眯起来,其中媚态被幽禁久了,霎时间看到风和日丽景致,便忽忽放大起来。好像人家搬走了,留一盆晚香玉搁在阳台上,天生地长的,无意识的媚。偶然冒出些漂亮,虽然微不足,却因着无意识,就变得乖顺可喜起来。
食饭间隙他尽职尽责扮演角色,和我谈十九世纪Byron、Shelley和Keats。像是略了一些功课,挑了一个不出错。可这不出错又出错。我偏偏是只中意symbolism里,Verine与Valery的诗。但我依然宽宥他,结果演变为他讲二十四诗品和中国传统美学,我应声附和。
江映之眼薄,双眼折痕看着很深,很有些蠢相。他明明怕苦,又要强自饮下美式黑咖忍住不皱眉,这点更加深我刻板印象。可怜江映之那种蠢不打折扣,往好听里说是一派天真。长期住在象牙塔里甫一入世就会被三言两语骗走——这种人能写好诗不奇怪,古人云赤子之心是也。
“哦——”他反应慢到七旬老人家要呕血,“我觉得维宴更好听。”
“我猜是她希望你快乐最好。”他笑了一下,好像觉着有趣:“又准你日日夜夜去玩趴。”
——七年前这样以貌取人,也难怪现在被他困于方寸之间。到来我才是不折不扣最痴线。
我猜是后者多一些。
十八岁剔透心思刚摸得明白其中奥秘,所以会笑。可惜这个人曲折心意,我要等很久以后才懂。
13号。我按着打听到的地址寻找,金雀店面小,门口点一支绿油油电灯胆。侍应生板着张晚娘面孔把我往里引,昏昏暗暗寻了好久才看见江映之穿一旧而廉价的西服,坐在铺着靛青格子桌布的卡座里。
他看见我,一下子站起来,却忘了怎样招呼,“陈......”了半天陈不出个所以然来。我先一步跨进卡座,毫不客气坐下来,也不理他这东主的尴尬,直抛出三个字。
算了,后悔已发生的有什么用,我们继续看1998年 9月27日,香港岛湾仔区兰芳上13号的陈维宴江映之。
他许是因为自己的不喜欢,才觉得会是我喜欢,最后出台结果是我和他都不喜欢。
难他生活其实宽裕只是克勤克俭?这样胡思乱想着,口上却是答应了,再附加一句下次不如我作东就当给夫子束修。他臊得面胀红,不知是怕我瞧破还是为了那句“夫子”。
“我妈咪攞,正就你讲的意思。”江映之除了反应慢,还要再给他加一例罪名,怎么有人情商低到这样可怕。我好心免他尴尬,他居然要挑挑拣拣我家高薪聘请的英吉利老师起名?
谈论文艺旗号。我觉得可笑,他本人先是最大的可笑,出事又是另外一种可笑了。铜锣湾喧阗地名喧阗街,他该是不喜欢的,我也嫌闹。金雀餐厅饮咖啡食牛扒,他也该不喜欢的,桌椅不变的老式新派西餐厅,我又觉得陈了。
餐厅人多,他面孔上带着点汗,泛出漉漉的光,显得极白,这白是看不清五官的,要走近了,才能望着真。鼻梁不够,但鼻小而翘,牙齿似乎不怎么整齐,使他嘴略微撅起,看起来有几分憨。这种五官只能说一句平淡,但若放到女子面上去却会增加神态里狎//昵的肉//。可惜长在他这里,就不足观了。
“陈维宴。”
我想后生仔既然想学人约会就要好大出血准备,可他依然是浅浅笑模样,讲抱歉啦本来说要请教维宴学问又变成我扯陈年八,过两天喊你去源记饮茶当赔罪。——不是吧,这人得寸进尺居然讲要有下次?——还敢直接喊我维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