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摇手上动作一顿,匆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,垂下眼帘隐去眸中愠色,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,一番话却答得滴水不漏:“雷霆雨,俱是天恩。为人臣,岂能对君王心生怨怼。”
“是有这么回事,怎么了?”
柳氏原先位望尊崇,因受柳之仪牵连,从此在朝中一蹶不振。景帝之后,继任的诸帝资质平平,或早夭或庸懦,甚有贪酷猜忍如僖帝者。朝政不是被宦官玩弄于掌便是由权臣外家把持。
宋斐眉又蹙起来:“常言‘杀降不祥’。既能制敌,又何必大开杀戒?主公此举实在失策,只怕会寒了四方民心。”
矢如星,瞬间飞窜至五十步开外,正中靶心。
柳氏既失了在朝中的倚仗,又素非大富大贵之家,平日里还受着士族的冷眼,在这场亘古罕有的祸难中遭到了极为沉痛的打击,全族上下五十余口或死或逃,星离云散,甚或有为苟全命而卖为者。昔日钟鼎簪缨之家,终于沦入凡尘下品。
此时此刻,大将军府前院开阔的空地上,弓弦破空之声与箭镞没入标靶的闷响不绝于耳。
柳摇捧着茶盏缓缓摇了摇:“我却不这么看。青州那地方民风何其剽悍,此前归降了多少次,每回都是趁着官军撤退立再叛。主公此举杀一儆百,既震慑了那些心怀不轨之徒,又使朝廷威信扬于四海,省得官军为平定动乱来回奔波。主公北上讨伐慕容氏期间,后方的青州并未趁机闹出什么大乱子,不正是得益于此。”
机通达如宋斐,岂会看不穿柳摇心中那缕隐秘的暗恨。
宋斐看他笑得勉强,自知这话问得多余,心中暗暗叹气,只好又拐了话:“我听闻主公此前出征青州之时杀了不少降兵,以至于沥阳城久攻不下。可真有此事?”
何况柳之仪着实冤屈,他不是不知。
傅节从脚下的箭中随手拎出一支羽箭,轻轻搭在了弦上;手中长弓举至与肩齐平,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稳稳拈着箭尾的白羽将弓弦拉到眼前,瞄准后猛一松手――
斟酌再三,他终是忍不住开了口:“你会怨陛下吗?”
正说话间,余光却瞥见别院的家趋步跟在侍卫后,一脸慌张地朝他走了过来。
日渐败落,宋氏为避猜嫌,亦与柳氏子弟断了往来。宋斐自十五岁起便离家在外游学,遍访中州名师逸士,并未受族中教条约束,养得了一务实干、不落窠臼的习,事颇有主见,结朋交友只问有无真才实学,不问出,由此遂得与柳摇结识,深交至今。
庙堂之上纲纪不振,下边百姓的日子更是难过。愍帝继位后天灾频降,水旱连年,田间地几乎颗粒无收;莫说闾左寒庶,便是家中略有些产业的富商地主都难以再继续维持生计。
一旁的韩晔忍不住朝他拱了拱手,连声夸赞:“主公真是好箭法!这三石长弓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拉得开,主公几乎回回中靶心,属下叹服。”
眼下正值多事之秋,中枢重臣十五日方得一休沐。柳摇不肯再搅了宋斐难得的清静,一同用过午膳后便起告辞离去。临走前还被宋斐往怀里了一大包裹的江南土产。
两人并非首次意见相左,宋斐心知事情既已发生,多说也无益,便不再言语。
傅节眉眼一挑,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:“可惜孤这府邸地方太小,五十步已是极限,改日去往校场,再让你见识见识‘百步穿杨’的威力。”
宋斐抬眸望向他,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:“凭风,你我当日共同许愿,志在匡复社稷,救万民于水火,如今却要先将手中屠刀挥向黎民百姓,于心何安?”
柳摇用碗盖撇了撇盏中浮沫,神色泰然:“今日之杀戮,是为明日不再有更多无端的杀戮,我没什么可不安的。主公并非残忍嗜杀之徒,否则也不会将那群鲜卑降兵尽皆放归,还准许他们将慕容靖尸带回朔北安葬。如此恩威并施、宽严相济,正是治国之。”
他面色蓦地一沉,冷眼看那家伛着腰凑到他跟前,跟个被雨打懵了的鹌鹑似的,垂着缩着脖颈,低声言:“启禀主公,府上那位已经接连两日未进水米……”